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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時候我彷彿回到唐朝,長安的太陽,在那剛剛甦醒的城垣上紅紅的燃燒著,一支羌笛,高音直入雲宵。是清明前後,我穿著一襲布衫子,戴一頂小帽,隨著踏青的人往郊野去,看那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,看那些扮成男子的清俊女人,騎著馬奔馳而過。馬蹄刨起土來,女郎纖巧的腰肢款款擺動,像是高山上的白雪,融化成春日的溪流。

        見到春溪似的腰肢,免不了有些出神。因我是個男子,長安城裡的進士,前程宛如道路兩旁交雜的桃花與李花,繁盛鮮豔得像是織錦緞子。

        出得城來,太陽升得更高,褪去長衣,汗珠爭先恐後的從皮膚下面掙出來。挑了一條蔭涼的小徑走下去,人家漸漸少了,路途也狹仄了。我感到舌乾口燥,甚至有些喘吁吁地,我需要一杯清涼的水。一束桃花映照人眼,好一株桃花樹,那花亂紛紛的,矮矮的圍牆攔不住。我也忍不住,伸手拍了拍木門。

        輕盈細碎的腳步聲,門吱地開了,那張光潔的臉蛋露出來,一雙好奇的杏眼,亮燦燦盯著人瞧,並不畏生。我向這年輕的小姑娘討一盅水,她沒應聲,一扭腰肢,粗黑的長辮子高高的甩起來。我看見她走向井邊,那井在陰暗處,她將桶子裡剩下的水倒進一個碗裡,捧到我的面前來,說,諾。

        這水非常清甜,流過我乾涸的喉頭,這已經閉塞一段時間的,吟詩的閘門忽而開啟。我竟然可以看見自己的未來,看見一年之後重訪,卻不見佳人,惆悵地在木門題了四句詩:「去年今日此門中,人面桃花相映紅。人面不知何處去,桃花依舊笑春風」。

        少女接過碗,注視著我,潤澤的嘴唇微微開啟,她關上門,我有著訣別的悲傷。就在這一刻,我知道,愛情攫住了我,我只能為它所役使。只有巨大的快樂或痛苦,再也沒有自由。

        有時候我在波斯胡寺旁的酒樓上飲酒,啃著剛剛烤好的芝麻燒餅,閒閒地望著那些羅列著的屋頂,高高低低,從醴泉里到西市,再到延壽里,接著是太平里,通過了含光門與光祿里,便會到達我最喜歡的朱雀街。

        我從不腳踏實地在街上行走,我最擅長的方式,是在星光點點的黑夜裡,像一隻燕鳥那樣的,從那些琴弦似的屋脊上低飛掠過。我是一個女子,又是個劍俠,我能在市集中取人頭而不見血,靜悄悄,只像是一片花瓣涼涼地貼在頸上那樣,失去頭的那人猶自微笑,貪戀著落花的餘香,並不知道死神剛剛走過。

        殺人並不是我喜歡的行當,只是必須。我感到最愜意的,還是這些孤單的深夜,裹一襲夜行衣,在額頭上貼一鈿黑寶石,如一隻警覺的眼睛,從那些屋頂上經過。每一座屋宇樓台的溫度都不一樣,那些黑色的瓦片,卻流動著銀白的光澤,潮濕的,風聲演奏著長安城的瓦片,成一座龐大的樂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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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6年初夏推出的【張曼娟小說流】書系第一本《柔軟的神殿》,涵括的範圍從上古神話與寓言、漢代軼事小說、六朝志人與志怪、唐朝傳奇到清朝的聊齋。語言上都是文言文,形式上都是短篇,這是一般人比較不容易親近的,就像是一個充盈著珍異寶物的神殿,給人上了鎖,只能在外面觀望,卻無法進入。

 

我要完成這樣的一個工程,讓每個古典小說的故事,都能與我們的現代生活發生關係,都能映照我們的靈魂深處。那像迷障一樣的文言文,在這裡溫馴的轉化為白話文。而想要瞭解文言文的原始樣貌,也能看見精彩的選文。兩相對照,或許猛然發現,文言文並不真的那麼艱澀難懂。我們其實都能解讀文言文,這是我們的DNA裡與生俱來的。

 

我們有自己的萬神殿,供奉在古典小說中。那神殿裡的每一個神祇,既有神的靈性,又有人的習性,我們可以看見昇華的自己,也能看見沉淪的自己。這神殿沒有固定的形狀,可以觸摸,可以折疊,適於隨身攜帶,它不是石雕的,是用血肉做成的,柔軟而溫暖,供奉的是人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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