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時此地,正好遇見你

──今日何日兮,得與王子同舟?

 

    電影【梅蘭芳】終於要上映了,我一直對性別倒換的角色與人物很好奇,做為一個乾旦,而能風情萬種,顛倒眾生,比女人更千嬌百媚,這是我可以想像的。我不能想像的是,這樣的一個乾旦,卻與一個演老生的女孩相戀了,他們相差了十幾歲。這樣的戀愛,到底是女人愛上男人?男人愛上男人?或女人愛上女人呢?

那樣的美目盼兮,眼波流動的情意,足以將人溺死,死而無怨。那樣的巧笑倩兮,魂縈夢繫的甜蜜,讓人願意浪擲一切,荒廢人生。而這樣的傾國傾城,卻不是一個女人,而是比女人更女人的梅蘭芳,怪不得他被稱為「伶王」,又是「四大名旦」之首。

有趣的是這樣的一個人,竟娶了三個妻子,其中一個還是著名的鬚生,人稱「冬皇」的孟小冬。孟小冬原是個相當清麗的女孩,十八歲便在戲台上以毫無女腔的陽剛儒雅,征服了千千萬萬的戲迷,舉手投足比男人更男人。

    雖然比梅蘭芳小十幾歲,又是個後起之秀,但是,她初次與豔冠群芳的梅郎配戲,演出「遊龍戲鳳」,竟然一點也不怯場。戲台上的戲固然好看,戲台下的角力更為精彩,梅蘭芳身邊的眾親好友,所謂的「梅黨」,正醞釀著一場「龍鳳配」。或許是為了向梅郎的二房福芝芳示威;或許是他們也迷上了這假鳳虛凰的戲假情真。

電影裡刻意淡化了梅、孟二人的情感關係,讓他們連相約看一場電影的自由也沒有,為了成全梅蘭芳的藝術生命,孟小冬主動退出,留下無限依依。事實的真相是,在梅黨的撮合之下,他們二人結為夫妻,小冬甚至淡出菊壇,退出了大好前程的舞台生涯,恰如其分的扮演小女人的角色。可惜,梅蘭芳始終沒有給她應得的名份,她在幾度失望傷心之下,登報與梅郎結束夫妻關係。失去舞台,「冬皇」就只是個想望名份的女子。

    電影中有一幕,黎明飾演的梅蘭芳,將一張印有他和孟小冬兩人演出的節目單摺成紙飛機,向章子怡射去,那樣的快活,那樣的孩子氣。「只有我和你,就這樣飛到天涯盡頭去」,彷彿有著這樣的期許,只是,紙飛機終究是不能久飛的,終究要墜落。

還有一幕是兩人粉墨登場,演出「遊龍戲鳳」,梅蘭芳演的是婀娜多姿的李鳳姐,孟小冬演的卻是瀟灑穩重的正德皇帝,謝幕時小冬退下髯口,以女子的清麗直視梅蘭芳,在那一刻彷彿是剖心表情了。我卻覺得全然多餘,他們在台上早已失去性別,只是兩個高度的藝術靈魂的交流,無比的悸動與狂喜,就像黑夜裡偶爾相撞的流星,無比璀璨,動人心魄。

    如果他們真的相愛,既是裹上繁複彩妝的皮相之愛,也是褪盡一切華麗的本質之愛。在舞台上的每個眼神的傳送與承接;每次的吐納和呼吸;每一句唱腔的昂揚與收抑,都醞藏著無限情意。全是作做;全都發自肺腑。

    我彷彿聽見那首古老的戀歌〈越人歌〉:「今日何日兮,得與王子同舟?」既嚴苛又虛華的舞台,就像一隻小舟,在這條舟上,只有彼此可以倚靠。而觀眾啊、掌聲啊、浮名啊,都像是水。水能載舟,亦可覆舟。如同盤古開天闢地之初,相遇的兩個人,如此狂喜。沒有歷史,也沒有未來,唯有此時此刻。

 

 

【詩人是情人】

越人歌

 

古越國 無名氏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今夕何夕兮,搴舟中流?

今日何日兮,得與王子同舟?

蒙羞被好兮,不訾詬恥。

心幾頑而不絕兮,得知王子。

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說君兮君不知!

 

今夜到底是一個怎樣神奇的夜晚啊?我竟然能夠在流水中駕著一條小船。今天又到底是怎樣美妙的一天啊?我竟然能夠與我所傾慕的尊貴的王子,同在一條小船上。雖然我的身份是卑微的舟子,王子卻不因此而鄙棄我,更不責怪我直率熱烈的表達我的深情。我知道應該要冷靜下來,而我的心靈震動卻無法止息,因為我看見了這個高貴而美好的王子,這悸動混合著狂喜與憂傷。山上有著許多的樹木,樹木生出許多枝幹來。我心中充滿深切的愛悅之情,王子卻恐怕絲毫也沒有察覺啊。

詩中運用了「雙關語」,「木有枝(知)」與「君不知」作為映襯,「心說君」則是「心悅君」的意思。這首詩除了古老之外,還是中國最早出現的譯詩。現代詩人席慕蓉讀完〈越人歌〉,寫下了〈在黑暗的河流上〉,對於古詩中的寂寞,有很深的領會。

〈越人歌〉有著動人的情意,而它背後的故事,同樣引人遐思。故事的開端,是楚國的襄成君剛剛接受封爵的那一天,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一個渡口,他滿面春風,穿著華麗的衣裳,配著長劍,連鞋履都是新製的,儀表非凡。剛巧楚國大夫莊莘經過,被他的丰采所吸引,便走上前去,提出了「把君之手」的請求。看見那麼喜愛的人,當然會希望握著他的手。然而,在階級森嚴的那個時代,襄成君覺得自己被冒犯了,他的臉色暗沉,斷然拒絕了莊莘的要求。

莊莘洗了手,向襄成君講了一個故事,一段王子與舟子的情事。約莫在西元前五百年,楚國的鄂君子有一次乘船在水中行駛,遇見了一位歌唱得極好的舟子,一邊唱著歌,一邊搖槳在他左右。鄂君子被那樣真摯動人的歌聲迷魅,便請舟子到他的船上來為他唱一首歌。舟子在鄂君子船上大膽唱出這首詩,表達他的熱烈與深情。楚、越雖然是鄰國,語言卻不相通,鄂君子請來的翻譯,譯出了這首〈越人歌〉。聽懂了詩中的情意,鄂君子站起身來,在那洶洶流動的江河上;在那颯颯寒涼的冷風中,他取了自己的錦衾,裹住舟子,專注而長久地,擁抱。

身份啊、階級啊、性別啊,什麼都不重要,王子擁抱舟子,接受了他的愛慕與情感。

故事講完了,襄成君微笑了,他明白,在愛的河流上,無論是王子或舟子,都只能隨愛逐流,於是,他向莊莘伸出他的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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